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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 曾:干一杯,再干一杯!

發布日期:2010-09-25 瀏覽次數:23476

古往今來,在社會學史和文化史上爭議最大的事物有三:曰美女、曰金錢、曰酒。前兩者不太容易得手,并且危險性大。枚乘《七發》以為“皓齒蛾眉,命曰伐性之斧”,足見女人,尤其是美女,可慕可愛之外,潛藏著可畏的因素。而金錢,其絢麗固如豹皮,但豹能咬人,也確是事實。惟有酒,人人得而飲之,潦倒困窘如孔乙己者,也能賒酒喝淡泊寡欲如五柳先生者,也能“造欲輒盡,期在必醉”。于是對于酒,人人都有自己的價值標準,而酒對待人,則無尊貴卑賤,一視同仁,都竭盡它的本性,幫助你去做你想做的一切。有人說,酒是靈感的源泉、藝術的上帝,其實,它何嘗不是所有人的朋友或情人、仆役或幫兇、神靈或惡魔。

在我看來,酒之性善、性惡,正不必如孟子與茍子對“人之初”的思辯那樣去探究,酒的名聲由于有了商紂的“酒池肉林”,齊威王的“好為淫采長夜之飲”,有了買刀的牛二、狎妓的西門慶,便狼藉起來。其實,這些人即使不飲酒,也不會改其質的。酒,在《說文》中就是“酉”字,“酉”則作“就”字解。“酒,就也,所以就人性之善惡。”這是講得再清楚不過了,善者飲酒與惡者飲酒,他們的行為方式、準則、效果大相徑庭,原與酒性關系不大,大體是人性所致。

那么,酒到底是什么東西?它以水為形,以火為性,是五谷之精英、瓜果之靈魂、乳酪之神髓,望之柔而即之厲。它清洌的器皿、純凈的色澤、醇厚的芳馨,使所有的人,從王者霸主到流氓潑皮為之心蕩神馳。飲酒的快樂,真不可一言以盡。它使人類的情緒經過了一番過濾,這其中當然有化學的、生物學的、心理學的復雜過程。而酒過三巡,人都有了變化,這卻是概莫能外的事實。酒可以點燃情緒,焚燒回憶,引發詩思,激勵畫興。酒使你的思維刪繁就簡,使你的語言單刀直入;你會從種種繁文縟節的思慮中脫穎而出,宛若裸露的胴體,都真實不虛。善也真,惡也真;酒使善者更善,惡者更惡;使智者更清醒,愚者更癡昧;酒使勇者拔刀而起,怯者引頸受戮。酒把你靈魂深處的妖精釋放,使你酒醒之后大吃一驚——我會做這樣的事嗎?酒使我們想起某些人諱莫如深的哲學命題:復歸。

酒之為用,對每一個人的感情世界,其實是無所不在的。它使你愛之彌深、恨之彌切;使你惆悵轉入凄涼,憂思更添新愁,熱情躍向激烈,感慨翻為浩嘆;使你思也渺渺,情也悠悠。酒是歡樂的酵母,又是痛苦的激素;酒使你在體內發現另一個自我,一個“膨脹了的自我”。

把酒視為可以澤蒼生,使人迷離得悟的,莫過于佛家的“醍醐灌頂”之說。醍醐是乳,亦是酒,正如《春秋緯》所云“酒者,乳也”,古代把酒稱作“天乳”。在西北,我飲馬奶子酒,對乳與酒的關系才有了實感。佛把深入法性的最深一層的智慧和遍知一切法相、無所不在的智慧輸入于人,宛如醍醐灌頂,徹上徹下徹里徹外得到“覺悟”或者“醒悟”,這不正說明酒不僅僅會醉人,也能醒人,不僅僅能醉世,也能醒世?酒,激勵過勾踐,《呂氏春秋》曾載“越王苦會稽之恥,欲深得民心”,遂將美酒傾入江流,與民共享,喚起越人同心復國的信念,與吳王夫差,背水決戰。這是勾踐和整個越國的“醍醐灌頂”。1976年“四人幫”就擒,舉國歡慶,酒市為罄,這是十億人的覺悟,人們用酒洗滌我們民族身體上的、心靈上的積垢,這是十億人的“醍醐灌頂”,整個民族的“醍醐灌頂”。

然而,清醒有時是痛苦的,《楚辭》中的漁父勸屈原“何不鋪其糟而啜其酗”,我想是出于對一位偉大的孤獨者的深深同情。屈原知道“眾人皆醉我獨醒”是會遇到厄運的,然而他卻愿意直面人生,承受苦難,“九死其猶未悔”。歷史上不少杰出的人物,由于自信內質的堅強,他們不須“從眾”以求安全,不欲“認同”以保山頭,獨來獨往,空所依傍。屈原說:“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園之能因兮,夫孰異通而相安。”在彼時彼地,屈原不飲酒,清醒得莊嚴,他要以自己清醒的判斷,以報社稷。李太白則不然,作為詩人,他沒有屈原那樣的歷史使命感,也沒有杜甫“致君堯舜上”的抱負,他清醒的時候只希求韓荊州幕下的盈尺之地,只希求不作“蓬蒿人”。而當他“但愿長醉不愿醒”的時候,李白的人格才高大起來,他才能傲視權貴,不愿摧眉折腰;他才能夢游天姥、飛渡鏡湖,他才成為一個真正的、不朽的李白,他的詩思才插上了垂天之翅。他飲得浪漫,酒使他思想的渣滓沉淀,使自己的靈魂在凈化之中復蘇。酒對于李太白,無異是詩神,在歐洲稱繆斯,在中國稱靈芬。于是,我想有些人應當醒,有些人應當醉。作曲家中深邃雋永的王立平應當醒,才情縱橫的王酩應當醉;畫家中磅礴莊嚴的李可染應當醒,渾然天際的傅抱石應當醉。

我性嗜酒,因此我的一切幸福和不幸的回憶都和酒有緣。然而,幸福的事大體韻味不長,而悲痛的事卻往往歷久彌新。其實,“憶苦”是不須提倡的,人們會時時憶及。“艱難苦恨繁霜鬢”包含了杜甫對喪亂流離的全部悲痛的追憶,而“潦倒新停濁酒杯”則是他興味索然、悲莫大于心死的寫照。能悲痛的人,就有理想的光照;能悲痛的民族,就有燦爛的前景,我們擔心的是對一切無所動于衷。

我曾有一位可欽、可敬、可嘆、可悲的長兄——范恒,現在已埋魂長江之畔。他對共產主義事業的忠誠信念,用他一生備極痛苦的歷程,做了莊嚴的詮釋。1957年劃為右派,1981年徹底改正的時候,他已去世十年。人們含著熱淚回憶他,認為今天很難找到像大兄這樣的人品、學問和才能的人。然而他的悲劇是直到他彌留之際,仍認為對他的處分是正確的。他只期望在一息尚存的時候,能脫去“右派分子”的帽子,但他的這一點愿望,也不曾能實現。他十八歲去蘇北參加新四軍,旋轉上海地下黨,臨危犯死者多次,決不是一個懦弱的人。但在他劃為右派之后,他是永遠地隱忍,他內心的孤寂和凄涼是深不可測的。他愛上了酒,而他囊橐蕭瑟,只有飲劣質的零售的酒。他讀遍了馬列主義的經典著述和有關匈奴的所有資料,寫出了洋洋灑灑的數十萬言的《匈奴史》。他寫了很多自譴自責、深自悔恨的詩。直到他得了癌癥,才停止了飲酒;與酒告別的時候,他也快與生命告別了。當我從北方返里,拿著一瓶“二鍋頭”去見他時,他淡然苦笑說:“那就作來世再喝吧。”話畢,汪然出涕,繼之失聲大哭。我的印象之中,他從我少小時教我唱:“在勝利的九月,祖國,你從英勇斗爭里解放……”他的面上永遠平靜而深沉,從來沒有哭過,即使被“造反派”打得皮開肉綻,也從不哼一聲。十多年后,我去他簡陋的墓前,灑下的是最好的茅臺,然而,大兄生前從未嘗過這樣的好酒。今天,在所有的歡宴之上,我把酒之時,總是想到我的大兄,酒的甘美立刻帶有了苦澀。

我還曾有一段過眼煙云似的愛情,那時我正年輕,為了信誓旦旦的愛,我可以生,可以死,可以傻,可以癡。1970年我被下放到湖北咸寧干校,軍代表指著荒涼的湖灘說:“你們的墓地應在這兒找好。”知識分子的跌價,使很多青年失去愛的權利。我和好幾位同去的青年相繼收到北京情侶斷交的信。我不僅收到了無情的信,還有準備作新房的房門鑰匙,而且女友將所有愛的信物交給了當初的介紹人。然而,我對她的愛情并不曾消褪,在悲憤中,我向急湍的水中走去。被人救上之后,我徹然大悟,與那些同病相憐的失戀者相約,將女友們的相片、信札帶上,到湖邊付之一炬。因為我們知道,在那種時節,一個下放到荒遠干校的人,想與北京的姑娘相愛,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既然如此不如快刀斬亂麻。我們在火光中燒掉的是昔日的歡愉與幸福,我們舉起酒杯,對著莽莽蒼天、瑟瑟葦蕩——干杯,為了愛情的死亡!我平生愛情的羅曼史甚少,并不似街頭巷尾之議論,即使這一點不珍惜的情愛,也隨歲月之流逝遙遠了。“人已各,今非昨”。然而,記憶并不因我霜鬢初染而消失,這苦澀的劣酒卻點點滴滴在心頭流淌,愛的傷痕是人生最沉痛的紀念。

啊!美酒,你這無所不在的、萬能的精靈,我忘不了你;劣質的酒,我更忘不了你,在最困難顛厥的日子里,只有你和清貧的大兄和失戀的我共度那寂寞而冷酷的時刻。我們比不上“八斗方醉”的山濤,“大盆盛酒”的阮咸,更比不上“一飲一斛,五斗解酲”的劉伶。今天,在我畫的《竹林七賢》中,他們正舉杯豪飲,長歌當哭,而十多年前,我曾和大兄對酌,只是那一毛三分錢一兩的白干,相顧寂然,無復豪情。

然而,生活中可留戀、可珍惜、可熱愛、可傾心、可感動的事還很多。譬如吳祖光先生誠懇的邀請,囑我為文,便是一件自認為榮耀的事。吳先生的書齋中自題“生正逢時”橫幅,我深悟其中的哲理。這些年我與吳先生交往,未嘗有接杯酒之余歡,而為了他高潔的人品和他對祖國、人民的摯愛,我愿干一杯,再干一杯!為了時代的進步和更光明的未來,我愿干一杯,再干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