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酒盈樽
發布日期:2010-09-25 瀏覽次數:25124
在我的家鄉,沃野千里的江漢平原上,“樽酒家貧只舊醅”,杜詩中的這個“舊醅”,怕不是指的白酒,亦即民間所說的燒酒,而是糯米所釀的米酒吧?米酒是新釀的好,既有糯米的甜味,又有酒的醇香。這種米酒,宜用碗喝,酒中漂著一層發酵后的米粒,白如珍玉,儲久了,就漸漸失去了亮色,變為暗綠,仿佛綠蟻,所以,就有了“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詩句,極力烘托出冬日暢飲的快意。但是,米酒久儲,甜味就會變為辛辣,醇香也失之過半了。
只要是糧食,都可釀酒,但酒與酒,卻很不相同。地瓜酒,味澀而酒薄,總是帶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土腥味和水腥味;高粱,也叫紅糧,釀出的酒就烈性十足。這也難怪,被太陽曬得赤紅如同細碎瑪瑙的高粱花子,經發酵蒸餾后,太陽的熱力在酒液中發散出來,一股股地,像壓抑不住的情欲,噴薄欲出。劃一根火柴,在滿得欲溢未溢的酒杯邊緣,“吱”地劃燃,就有一團幽藍的火苗,“噗”地騰起。這時,圍著酒壺的三五顆鄉間的腦袋,就會齊齊地“喔”一聲,再夸一句:“好勁道!”于是,低下頭去,先輕輕地舔一口,將杯沿上的那點酒吸入口中,這才端起酒杯來,朝桌上的另幾個莊稼漢子,舉一舉,表示一個“請”的意思,便湊到嘴邊,一杯下肚,咂咂嘴,筷子向桌上油水最厚的那碗菜伸去。
莊稼人,喝酒是不興碰杯的。有時候,在鄉土電影中,看到莊稼人像城里人那樣,互相碰杯,就不免好笑。不興碰杯,并沒有什么深奧的理由,不好意思而已。但莊稼人喝酒的禮數、禮興,用文雅的話來說,就是禮儀,卻是一點也馬虎不得的。誰坐“上上位”,一把酒壺,先從誰“篩”起,都要講究個輩分、年齡。鄉村的酒桌上,有年少而輩高者,也有年高而輩低者,誰端坐上位,等著人來“篩”酒;誰端酒壺,一巡巡將酒斟來斟去,都有個講究和說法,對主人的體面也是不小的考驗。
吾鄉的土釀,都是稻谷,而且,是自己親自種、親自收的,黃澄澄的稻谷,每一粒里,都有八瓣的汗珠。這樣的糧食釀出的酒,要想不順口、不醇厚,也真不容易。當然,鄉村酒坊,或者按舊時的說法——糟房師傅的手藝,也輕慢不得。
爺爺在世的時候,雖然有肺病,偶爾也要喝上一杯。我就往一個口袋里,裝上10斤左右的稻谷,借來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馱著這小小的糧袋,朝村西三四里外一座水庫中間的酒廠奔去。那時,最小的妹妹剛學會走路,糾纏著大哥哥不讓走,只好將她抱上自行車的前杠。一個十六七歲的鄉下少年,騎著一輛舊自行車,馱著小妹,和一小袋換酒的稻谷,行駛在收割后干凈而疏朗的秋田之間。大地豐饒,而人民一貧如洗,這一小袋糧食,換回的兩斤燒酒,就是我這個長孫,給祖父全部的孝敬。
有時候,酒的秉性就是這樣:從口里進去,從眼里出來。
(程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