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味和根蔓中的高溝小酒(一)
發布日期:2024-08-14 瀏覽次數:964
俗話說,人生在世,吃喝二字。這話深刻,點中了動物性存在的命穴。
民以食為天,說的也是吃喝為人世首要,有了吃喝,人才能活下去,吃足喝足、吃好喝好,是世世代代活著的理想。至于住、穿和精神需要,是飽腹基礎上的事,從前絕大多數國人不敢奢求,直到21世紀以來才落實到平常的生活。在窮困得在馬路上撿到一顆螺絲、一分錢都很稀罕的過去,也就是1980年以前,屬于“老少邊窮”四占其二的革命老區和窮困地區的蘇北平原,百姓家庭把“頓頓大豬肉,日日小魚湯”視為富貴,把“葷菜天天吃,小酒天天喝”視為夢想。這小酒天天喝,就不僅僅是活著了,而是活得自如,活出了滋味和勁道。豪門宮殿的酒池肉林,活的也是滋味,卻不能為大眾普及共享,顯得出格的驕奢淫逸,向來為文史所詬病。話分另一頭來說,歷來的文人雅士或豪飲或小酌,似乎都可以弄出些超凡脫俗來,不論屈原枚乘、劉伶阮籍,還是李白蘇東坡、吳承恩曹雪芹,言行異秉間發點酒瘋,絕佳詩文耀然而生,不但無人見怪反而被世間視為神品的灑脫風雅。這就是喝酒的微妙境界,有如天才和瘋子的比較,酒神和酗酒的距離僅有半步。
1983年以前,北部江蘇淮陰地區的所有鄉鎮都叫作公社,漣水縣除了縣城漣城鎮以外只有一個高溝公社的家底實力稱得上是鎮,其他的公社只能叫作鄉,其中的區別,不僅體現在地盤人口和政治經濟地位上,也反映在公社行政機關所在的街容街貌上,高溝鎮明顯比全縣各個公社高出半頭。這種優勢,歸因于高溝鎮歷久的地域積淀,也歸因于它釀酒興業的工商傳統,帶動著地域的一方產業與生態。高溝鎮自古生產燒酒,酒糟氣彌漫街巷,處處過鼻浸脾,清末民初形成“天泉”“裕源”“永泉”和“公興”等八大酒坊,醇酒沿淮河船運到長江、黃河流域各地。1940年代末整合各大酒坊成立高溝酒廠,一廠五址凸出業態之興,以后逐步進入工業化的產酒期。1984年開始投產低度酒,體現釀酒工藝水平的正是低度酒,要求含醇度低而酒味口感不減反升。此后,產品逐漸發展為多個系列數十個品種,備受蘇北各地老少爺們的心儀,也贏得省內外飲者的“口杯”。
據《中國酒志》記載,高溝鎮的釀酒史可溯源至西漢,小成于北宋,大成于明清。據《熙寧酒課》所記:宋神宗熙寧年(1068-1077)間,漣水的酒課達“四萬貫以上”,清代則釀有“燒酒”“黃酒”名聞遠近。稱頌高溝佳釀的詩章可以見諸典籍,例如韋應物往游花果山途經高溝鎮時,暢飲過后留下“三月開甕香滿城,甘露微濁醍醐清”的佳句,流傳著詩酒結緣的典范。而在經濟凋敝、物產枯竭,鎮城憑票購物、農民種地刨食的公社時期,高溝酒廠出產過地瓜燒,這是用蘇北人養家活命的山芋干釀制的白酒。漣水人把蘇北盛產的山芋叫作沙芋,把山芋干酒即地瓜燒昵稱為沙(芋)干沖子,喝到嘴里順著喉管咽到肚子中,有一股醫用酒精的沖勁兒,可以說是高溝版的烈性伏特加。草根人家包括農家逢年過節或辦大事,會喝沙干沖子。幾毛錢一斤的沙干沖子散酒,對于種地刨食難以飽腹的農民兄弟來說,難得喝上一次就是一次口福;對于月薪二三十元的群體來說,盡管屬于低收入,倒是可以隔天喝幾口的。1970年我住在漣水鄉下的奶奶家,嘗過沙干沖子,辣、澀、嗆、苦、火,確實有把醫用酒精往喉嚨里灌的感覺,燒得胃子疼,酒氣往口中反沖,壓都壓不住。
因為父母親是行醫的,我的童年和少年生活在外地的不同醫院的宿舍區里,聞足了酒精的味道。記得在某個公社醫院,我生點小毛病在治療室里掛水,看到一個矮小的村民坐在長木椅上,像是病人家屬或是勤雜工的樣子,一會兒他站起身來往門外走,身體有些駝背前傾,經過治療柜時把柜臺上的一只裝著消毒酒精的鹽水瓶揣進棉襖里,悄悄地“順帶”出去了。他幾次從醫院“順帶”走酒精的謎底,被一位是他同村鄰居的護士揭開,他把酒精拿回家兌上沙干沖子和水,解決自己的酒癮。這個稱得上是個酒鬼的村民,忙時種地閑時拉板車賣苦力,常為公社醫院拉藥送貨,有時會直接向醫務人員討要酒精。
高溝酒廠出產過一種比沙干沖子的口味軟一些、好一些的串香酒,據我的那位大半生泡在高溝酒廠的陳姓表叔解釋,串香酒就是把沙干沖子再過一次酒糟,溶進一些高粱酒才有的味道。每斤散裝的串香酒價格比沙干沖子要貴一毛錢左右,一般的農民兄弟是喝不起的,城鎮戶口的居民會去供銷社或日雜小店,零買這種散裝的串香酒。那些職業穩定、月收入四十元以上的城里人或公職人員,可以喝上53度的高溝大曲。到了1980年代中期以后,生活水平比較高的人家,能夠喝上青瓷葫蘆瓶的55度高溝特曲。
想起當年,當代漣水人最早引為驕傲的安徽省委書記黃璜轉赴江西省任職之際,攜他夫人李阿姨回到淮陰市區及家鄉漣水縣省親訪友,期間來我父親這里作客。父親下廚為客人做了幾個小菜,還剁餡搟皮包了水餃,確保漣水口味不走調。本來拿上餐桌的酒是葫蘆形燙金商標的藍瓷瓶洋河大曲,黃璜隨口問了一句,有沒有高溝酒啊?我父親便從鄰家找來兩瓶高溝特曲,招待這位和自己一起跟著新四軍北撤的同班同學、老戰友,他們是從有著赤紅背景的漣水縣募公中學悄悄離開的,那是1946年深秋的某個凌晨。我父親才十二歲,黃璜十三歲,根本不適合扛槍打仗,父親做醫務兵,黃璜做無線電通訊兵。在泥腿子當家的農民子弟的部隊里,兩個紅小鬼是非常難得的小秀才,兼做著連隊官兵的文化教員。
聽我父親說,他們的部隊在沂蒙山區與老百姓親如一家,鄉親們竭盡所有支持新四軍(1947年后改稱解放軍),遇到大年大節或打仗前打勝后,老百姓犒勞部隊的大餐通常是燒豬肉、煮山芋和高粱酒。有一次隊伍經過整夜的急行軍后,駐扎在沂蒙山的一個村莊邊,一位來自高溝鎮的老炊事員,在吃飯時變戲法似地拿出一只酒葫蘆,和大家一人一口喝起高溝酒來。我父親被老炊事員勸喝了一大口,嗆得要命趕緊吃一塊豬肉壓酒勁,豬肉還沒來得及咽下肚,村外槍聲響起,敵軍包抄過來了。大家飯沒吃完、肉未消化,把燒鍋灰倒進豬肉盆里,再用棍子攪一攪迅速撤離。父親說,他是在戰爭年代跟漣水籍的大兵學會喝酒的,在寒冷疲憊的戰途中,喝幾口燒酒可以御寒提神。
1980年代及以前,淮陰地區雖然窮困不堪,卻是聞名全國的酒鄉,雙溝大曲、高溝大曲、湯溝大曲和洋河大曲這“三溝一河”美酒,便是淮陰地區四個屬縣包括漣水縣的拳頭產品,都得到過全國獎或國際獎。越是窮困地方的人,越是糾結于有上頓沒下頓的吃喝,日常問候語從來都是“吃過啦?”,進一步問候就是“小酒偏高啊!”,直到人人不愁吃喝、營養過剩,愛吃粗糧和蔬菜水果的2023年,這兩種問候語依然在當地包括漣水縣天天通行著。
淮陰地區在1983年改成淮陰市,轄區包括如今的淮安市、宿遷市和連云港市部分縣域,城鄉人口總計約一千二百萬,地區行署所在地叫清江市。1970年前我隨父母住在城中心的市醫院宿舍區時,清江市的居民大約有七八萬人,用不著美化它,這里就是一個封閉落后的蘇北小城,去一趟省城南京需要兩頭見星星從早顛簸到晚。那些有著城市戶口簿和糧油供應本的清江市民,帶著刻在骨子里的優越感,端著類似于上海人那樣居高臨下的腔調,把全地區所有縣城和公社街上的居民都視為土老二,農民在他們眼里更是鄉下老土了。每當他們含著“三溝一河”的酒氣,端著優越的架勢和鄉下人吵架時,常會被鄉下人怒懟,你家的上代人不就是農民嗎。的確如此,這些市區居民多數是來自村莊泥土的第一代進城人,幾乎家家都有打斷胳膊連著筋的鄉下家眷和親戚,連根著農田間的父母、兄弟姐妹、四叔五姑六舅和茅草屋邊的豬圈、茅坑,可以說三代以上生活在清江市區的居民寥寥可數。
清江市區拿工資的人家,肯定能喝得上“三溝一河”,可是要想“小酒天天喝”是絕不可能的,一戶五六口人的普通家庭月收入不過幾十塊錢,哪有什么閑錢買酒喝,除了買點便宜的散裝酒,即使有錢想買“三溝一河”也得要有那種按戶口人頭配給的供應券,只有在過大年過大節時一家一戶才可以限量購買“三溝一河”。市醫院的每個家庭的主人多是科班出身的國家干部身份,工資收入比一般職業要高一些,我的父母也都是醫生,家里的碗櫥中有一兩瓶“三溝一河”屬于正常。千萬不要扯到醫生收病人或其家屬紅包的事,在過去根本沒有“紅包”這個概念,醫生倒貼給貧困病人一點錢和飯票的事倒是時常發生。我可以作證的是,病愈者或其家屬跑到醫生家的門上,包括到我家的門上磕頭謝恩,送一籃子農副產品或一條地產煙、兩瓶“高溝大曲”之類,不收下就跪地不起的情況也不罕見,我父母遇到這種情況必然回贈他們相當的東西。
說起漣水縣,對于土生土長在此地的人們來說是不二的家鄉,他們的家族血脈、生活習性、事業前途、人際交集和思想感情,與此地的關系猶如肺和空氣密不可分,也就與高溝小酒難斷彼此。節日作樂也好,犒勞辛苦也罷,或者親友相聚,漣水人特別看重吃喝中的酒,看重揚脖干杯的盡在不言中的情義。人們顯示日子過得滋潤,常說的話是“我又不缺酒喝”,更有炫耀式的表白“唉,這酒簡直喝不過來。”淮安各縣區大體差不多,窮困的過去不敢也不能貪杯,日子好過了以后不僅可以盡興地喝酒,而且興起了成章成法的酒規。在漣水的酒席上,食客們先喝下三杯門面酒后,互找對家雙杯來雙杯去,然后反復聲稱要加深感情,繼續雙杯來雙杯去。敬酒要先干為敬,勸酒、被勸酒都得喝,舉起酒杯必須一飲而盡,還要把酒杯口朝下顯示沒有殘留一滴。每每如此,酒桌上的善飲者最為活躍,最愛與人斗酒,或者找各種理由勸來勸去、敬來敬去,結果也就灌滿了自己的海胃。
酒到高潮時,常有人用二三兩容量的玻璃壺(分酒器)當酒杯,找到對家一干而盡以示熱情和盡興。玻璃壺和酒杯里的酒要與大家保持同步,向酒杯里倒酒必須滿至杯口,凸而不溢,稱之為“腫眼泡”。喝干了一壺酒,才能注入下一壺酒,大家步調一致。如果說一壺酒喝完算是酒過一巡,酒過三巡肯定是不過癮的,常常是酒過五巡六巡,海量者可以酒過八巡十巡喝它個一斤二斤。酒席到了尾聲時,各人還要把自己酒杯中的殘酒倒進玻璃壺喝光,叫作好聽的滿堂紅,也就是人人都要門前清。酒畢吃過主食,眾人散席,三三兩兩勾肩搭背、握手言別間,再約下次酒局。
(節選自沙克散文《鄉味和根蔓中的高溝小酒》)
[作者介紹]沙克,當代詩人,一級作家,文藝批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