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味和根蔓中的高溝小酒(二)
發布日期:2024-08-14 瀏覽次數:1064
從21世紀初開始,淮安市各縣區漸漸興起了叫作“摜蛋”的撲克牌游戲,迅速蔓延到飯店、家庭和賓館。漣水人不僅愛摜蛋,還口口聲聲愛說“餐前不摜蛋,等于沒吃飯”,老這么說就傳成了餐飲業的廣告詞,形成了酒局開席前必須先摜蛋的明規則,以致人們請客吃飯的約請變換成請客摜蛋的約聚,促進漣水摜蛋水平和高溝酒銷量的直線上升。
到了近一兩年,摜蛋在全國各地和海外華人中爆炸式地流行開來,成為熱遍全國民間的游戲頭牌。這種玩牌方式,早在半個世紀前由淮陰地區淮安縣(今淮安區)的牌客發明,咱們不談貢獻于人類文明的科技創造和經濟文化模式那些大話題,就說全民日漸著迷的摜蛋,任何地方也搶不走淮安人這種“娛樂原子彈”的發明權。今世緣酒業在全國范圍接連舉辦各種摜蛋競賽活動,推波助瀾著摜蛋游戲,不僅把當地的酒文化演繹向高潮,促進淮安拿到“全國淮揚菜之鄉”和“世界美食之都”兩塊金色牌匾,而且豐富了全民對酒文化的益智性理解。摜蛋嘛,主要還是生活娛樂的一種,或許不必過言;而吃喝佳肴美酒就是生活檔次了,佳肴少得了美酒嗎,假如沒有高溝小酒助力提神,有如女貌沒有郎才相配,恐怕淮安的兩塊金色牌匾掛起來也會少底氣、不硬氣。談到高溝小酒的功勞,古的遠的休提,就從淮陰地區改為淮陰市、后又縮改為淮安市這40年以來,此地的酒規里醉倒了多少人,成長了多少人,成就了多少緣分,做成了多少事,值得去回顧總結。今世緣的一句廣告詞很豪邁:成大事,必有緣。
對于我這種出生在外省外城,生活、學習、工作在不同地方的人來說,本身沒能和漣水縣產生過命的交集,也沒有為它做出過什么,都有些不好意思叫它家鄉,還是叫它寬泛的故鄉比較適宜;它是我祖父的生死之地、父親的出生之地,叫他故鄉已是便宜我了,但愿它不會見怪。像我這樣掛靠式的漣水人,不過是一個走在外地、涉足世界,常常念及故鄉的旅客,對于漣水的環境背景和生活變遷,并沒有切身的發言權,或許只有客觀以待、橫向比照的認知權。
四十年前全國各地都是一樣,大面積的農村包圍著小塊的城市,八億國人中僅有一億多的城里人,其中三代以上生活在城市與農村沒有直接關系的全國城里人大約有兩千萬,不過就是三百萬個家庭的成員罷了。絕大多數的城里人都是臍帶連著鄉土農田的第一代進城人,只能算是半個城里人,或者說是城里的農村人,他們雖然吃著成品糧,不僅骨子里的生活習慣和情感觀念屬于農民性質的,每當農忙時節還得返鄉回村幫父母家眷干農活。直到如今,除非是幾個一線都市,各地的城市生活并沒有脫離農耕精神的根源,每條街巷、每個小區中甚至高層住宅的樓頂上,都還彌散著小菜地加幾只雞鴨的農業生活氣息。蘇北淮安更是如此,那些在年輕時奮斗到了城里生兒育女的中老年市民,說起家鄉必然追根到某個鄉村,具體到一棵柳樹、一方池塘、一塊農田,具體到感情深厚的父母、爺爺奶奶、兄弟姐妹和四姑五叔六舅,具體到干什么農活、曾經受過的貧窮饑餓,具體到難得在過大年時吃過的肉,喝過的酒。
然而,第一代進城人的子孫90后和00后們的社會生活觀念,普遍存在著與并不久遠的父母那一代的時空斷層,不知是故意回避眼面前的打補丁的家族生活史,還是父母親和書本沒有告訴他們是從哪里來的,是怎么來的,好像他們都是生長在進入工業文明幾百年的紐約、巴黎之類的家庭中,根本不理會家鄉在何方,也不介意爺爺奶奶叫什么名字,好像他們這一代的家鄉就是目前居住的北京、上海,或者是淮安、揚州的泛泛地域,而不是某個具體的村莊。身處淮安這種三四線城市的青年居民,絕大多數是二代城里人,殘留著前代人的原始農業基因,根連著不遠處、不久前的鄉土農田、鐮刀鋤頭和牛糞豬圈,但是他們沒有意識、不屑于提及那個老家,難道他們居住的某城區某住宅小區是自己的家鄉嗎。世界變化如飛生活進步太快,這些90后和00后們,是21世紀二十年代的新一輩了,不太有什么家鄉觀念、老舊思想是正常的,就是不懂高溝小酒的滋味,愛喝啤酒洋酒也是正常的。如果問我對這種“代溝”的存在有什么意見,我覺得在21世紀才剛剛發達起來的現代生活中,家庭文化和家史傳承存在著“故意的”普遍缺失,一代家長們不愿直面不久前的“窮家史”,只想著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去爭喝現代化的富貴洋酒,弱化虛化了教育后代品嘗鄉土佳釀的知識、經驗和能力。
與人類發展史一樣,一個地方的城市文明的程度,指向存在和進步指標的高低,包含科技經濟創造、市民見識素質和開放包容性。在管死戶籍和活動范圍,出縣出市都需要單位或地方出示蓋章的書面證明的1983年以前,鄉村人口被固定死了不消說,城市人口也談不上什么流動性,即使少數能夠外出的公職人員買張機票、火車軟座票,住個旅館都要所屬單位、組織出具介紹信,否則就不能如愿。那時候沒有身份證,帶著比命貴的城市戶口簿出門也不起作用,走不了多遠就得回頭;而農民不可能去外地打工,根本就沒有農民工一說。這樣的戶籍制度和人口管理,別說大多數沒進過城的農村人了,就是為數不多的城里人也只是圈于一地而已,心目中除了虛幻的北京南京上海廣州,全部的天地就是居地的小城街市及轄區的農村。
改革開放這四十多年來,蘇北小城淮安逐步長大,一直處于追趕蘇南的愿景中。這里人口的對外流動性,主要體現為農民到外地務工,其次是到外地求學、分配工作到外地,當兵到外地、調動工作到外地、婚嫁原因移居到外地等等,還有就是近十年來跟著優惠旅游團去外地玩玩;而從外向內的人口流動,近十幾年來逐漸增多,多為經商辦企求學,以及出差、旅游之類。除了外出務工的農民群體人數龐大,總體上淮安城市人口的流動性很弱,這決定它的社會開放度和見識度。淮安人的生活維度、看世界維度、價值觀維度從來都是以家鄉為坐標元點,向外去延伸成軸線,延展成塊面和空間,絕不會站在北京、上海或世界的坐標元點去看待世界,去反觀自身的生活地。對于封閉而欠發達地區的人們來說,如果一輩子活到中青年時,都沒怎么出過省、沒乘過飛機地鐵,這很普遍沒有什么值得嘲笑的,可能是缺少條件和機會,也可能是“出門萬事難、走一步花一錢”的農業生活觀念的限制造成。但是,在“足不出戶”者中,如果有人并沒有出心出力為家鄉添過磚加過瓦,又自以為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一輩子在莫名其妙地嚷嚷外面的世界什么都不好,什么都是家鄉美、家鄉好、家鄉強,自稱家鄉是大XX(市)、大XX(縣),卻又拿不出優勢的美、好、強、大的物質存在與文明貢獻來作證,誰能認可你這種愛家鄉的動機成色呢。應該敲一敲醉眼迷蒙的腦袋自問一下,是不是整天總是喝得小酒偏高,從未想過井底之蛙、夜郎自大之類的成語,是怎么刻到詞典里的?
有一個常識,世界歷史上凡自稱為大的大日耳曼、大斯拉夫、大清帝國、大日本帝國、大塞爾維亞、大阿拉伯利比亞等等,全被世界文明的進步秩序所淘汰。反面的情況是,原始的非洲大陸居民,在未被開化前就是如此,一方面認定本地是躺贏外面世界的完美天堂,在封閉的范圍內自大無比,另一方面用祖傳的文物遺產、地產的黃金鉆石和美酒佳釀,去換外面世界的火柴、手紙、口香糖之類,這不是愚昧無知又是什么。歷史的運轉,只承認富裕發達而否定窮困落后,一個國度或地方的窮困落后是可怕的,而愚頑不化更為可怕,窮而志短是可怕的,窮而虛妄自大更可怕。
所謂大英帝國的名字中,確實有大不列顛群島的地理本身的“大”字,英國人卻從不自稱大英帝國,稱大英帝國的都是他稱,包括國人習慣這樣稱;上海的名字中有作為中國近現代史中最發達的大都市的“大”字,上海人卻不愛自稱大上海,稱大上海的都是他稱,包括小地方人習慣這樣稱。歷史上或現代真正大的國家和城市,都不會刻意稱大而且會拒絕這種阿Q境界,外界也不稱其為大,誰聽過大羅馬帝國、大美國、大法國,大北京、大廣州、大南京的自稱和他稱。請別再違背現代文明社會應有的價值觀念,未酒先醉瞎嚷嚷厲害了我的什么了,實在是丟自己的人、地方的人和國家的人。
西方發達國家的現代文明生活已經進行了幾百年,普遍的城市化生活進行了二百多年,人們沒有原始的農業主義概念和生活方式。少數生活在鄉村的人們,恰恰不是我們所理解的“城鄉差別”的生活水準比較差,而是遠遠高于城市的平民。在紐約或洛杉磯等都市,主流人群的居所都在城郊鄉鎮,美酒不離酒柜、餐桌,隨意隨時飲用;整天居住在市區公寓的都是辛苦工作生活的工薪階層,而夜晚的市區流浪者影影綽綽露宿街頭,有的人懷里抱著不知怎么來的酒瓶。
(節選自沙克散文《鄉味和根蔓中的高溝小酒》)
[作者介紹]沙克,當代詩人,一級作家,文藝批評家